【忘羡】《云中客》
从前有个大侠,他想去闯荡江湖。
那是大侠还是少侠的时候,入喉的酒是冰凉的,偏能把年轻的血浇得滚烫。他带着英雄病和三尺剑,朝身后故土的云梦水泽叩了三叩,换来一声“滚”,便连忙滚了。
大侠是真性情,云中客,他长得很好看,一笑就是光风霁月,一摇纸扇就是轻薄桃花逐水流的风流公子。
待字闺中的姑娘会含羞带怯地朝他掷花,嘻嘻哈哈闹作一团地问他,“少侠往哪里去唻?”
他会勒马微笑,初霁的光打亮他的眉眼,“入江湖去。”
什么是江湖?
那时候年纪小,觉得绿柳红桃,大漠戈壁,是江湖,路过的白衣少年背着琴悬着剑,看一眼,也是江湖。
再后来一人身不由己,一条独木桥上摸爬打滚,手里攥得了人命,负尽了恶名,才知道庙堂高宇里藏着匕首,你我金樽清酒,坐拥冠冕堂皇的义,几页留青史。仇者不能报仇,冤者不得抱冤,哪里有什么江湖?
他赏过三月的桃花,也品过姑苏的烈酒,就这样一直走着,死生亲友、深恩负尽,醉倒在异乡的焦土之上。
但他们要讲的不是这个故事。
夷陵老祖,姓甚名何?
姓魏名婴,乃是天下第一大魔头。
何许人也?
云梦人士。
自拜别师门以后,走歪径,入魔道,心胸狭隘,落得个功力散尽、千夫所指的下场……快哉快哉!
他现身在何处?
三年前他师弟江澄大义灭亲,亲自清理门户,大约……大约不在人间了罢。
呸!他算哪门子云梦江氏的子弟,不过是个混迹乡野徒有其表的庸徒!
一道笑吟吟的声音适逢其时地切进来,“含光君如何呢?”
抬头看去,是个青年支着下巴半趴在木几上,另一只手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几面。他的衣服面料做工精致,但看起来年纪极轻,手边放了支尾悬红穗的竹笛,乍一眼只以为是哪家读倦了书偷偷跑出来、不谙世事想要闯荡江湖的贵族少年。
对这名号多有忌讳,说书人转转眼珠,把声音压得痛心疾首,“含光君识人不清,已在云深不知处闭门思过……对外只道是隐遁避世,不问江湖。可惜可叹,一代名士呀……”
纸扇一合,“说起含光君,就不得不说说当年夷陵老祖是如何与他结交的了……”
说书人的故事讲得婉转,青年无声地笑了笑,起身背起长剑,门外有人在等他。
故事里识人不清、已在云深不知处闭门思过的含光君,正站在一只花驴子边,整个人白衣胜雪,恍如白玉雕就的仙人。这是故事外的含光君,为他谪居世间。
蓝忘机道,“……魏婴。”
“很多关于我的事情,我自己都不曾知道。”魏无羡笑了笑,“嗯嗯,这里应该再加一笔,含光君大战夷陵老祖,夷陵老祖输了,输得一败涂地。”
二人正欲离开,这茶舍里又掀起一阵浪潮似的喧闹。
“……含光君是名门世家,岂会与这等无名之辈相交?再说掷花又是什么意思?在座各位心知肚明。那夷陵老祖便倚在酒肆二楼上冲他喊——”
他耳力极佳,这把抑扬顿挫的描述便一字不漏地落进耳朵里。蓝忘机移开目光拉起绳子,一副不忍卒读的神色。
魏无羡道,“咦,有这回事?你说什么啦?我说什么啦?”
说书人接着说:“夷陵老祖喊的是: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胡闹?”
蓝忘机道:“姑苏的习俗是,以花朵相掷……”
魏无羡道:“表达倾慕之意。”
蓝忘机身形一滞。
魏无羡笑了,“对了,当时你也是这个反应。啊,我想想,我倾慕你含光君侠肝义胆,逢乱必出,霞姿月韵,威武神勇……?”
见他越说越不着边际,蓝忘机道,“胡闹。”
魏无羡凑过去,冲他眨了一下左眼,“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胡闹?”
当年的白衣少年背着琴负着剑,抬手截住了一朵从酒肆二楼掷过来的花,驻足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,便收回目光,低低地说了声胡闹。
从高楼上有个声音冲他喊,“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胡闹?”
蓝忘机身形一滞,拂袖而去。
拢在手心的花明明还是纤细柔软的花骨朵,手心却被挠得痒痒的,像是有什么快要绽放了。
从此春生夏长,拔地而起。
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,我们就去闯荡江湖。你做大侠,我就做天下第一大魔头。
我们可以去江南,那里的丝绸软缎适合做喜服,合卺里装的非是你姑苏的天子笑不可。
遇到好人就结交,遇到穷人就布施,遇到再漂亮的姑娘呢我也绝不多看一眼。嗯……只看你。
蓝忘机的手指拢了拢,抓紧了绳子,像从前一样,那是他珍而重之的宝物。
从此往后,便趁年华,骑驴倚斜桥,光风霁月,快意半生。
好。
END.